连环画

2022-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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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画

  孩子在醒来的途中碰到父亲。父亲无声息地坐起,无声息地伸展全身,无声息地盯着房门外的桌几发呆,然后再孩子再次触到他时终于一下子惊醒,小心下床,将被子向上提,盖住孩子已经有点露出来的肩膀。孩子脸上昏暗的光被拉窗帘的手一下子激亮。

  人鱼睡醒了,身上的沙子一挣就脱下。她抖着尾巴向上窜,手掌压在腰上,飞出海面,直直砸下来,在翻涌的浪里浮起。浪摇着她,动作越来越轻,她满意地叹一口气,把眼睛又闭上了。阳光把她的皮肤和鳞片晒成金红和青紫色。

  孩子侧着头。日光里,父亲在他的目光里运动。左,右,大,小——灶台关火声——然后变大,变大,一张温柔的笑脸凑过来,伸出一双手把他的脸颊冰住。孩子迷糊沙哑地叫一声,父亲学这刚睡醒的声音怪叫一声,孩子笑得蜷起身子,很快被父亲抓来的外套盖住。父亲离开,孩子穿着一边的袖子爬下床,看着父亲把冒水雾的碗端上来,看着父亲在这样的水雾里走神似地望向自己。

  人鱼的尾巴轻轻地,半圈半圈地荡着。她的同伴振尾游过,越过她很远,又回头,看了一会儿,游来,抓住她的尾就往前拽。她不作反抗,手臂顺着水流竖起来。
  慢慢能看到海岸了。尾浪渐小,同伴变得有些虚弱,她有气无力地回身,用拳头打一下身边人鱼的尾巴,使其从前到后翻了一个圈,最后拍在自己身上。再浮上来时,同伴面无表情地思忖,最终决定:维持着这种堆叠,睡一觉。
  ——她自己突然也被翻了个身,两手无措地乱动,抓住了不知道谁伸的手,脸被不知道谁的尾巴晃得糊里糊涂,头发被不知道哪来的水波弄得光影飞溅。

  准备出门的时候,孩子嗅到了,告诉了父亲他腰上的钥匙有面糊的香味;父亲急忙走进厨房把它解下,清洗。孩子由此展开了庞大的推理和猜想,就此得出,家里的锅盖是美食之门,而他的父亲——说起来真给他涨脸——是持有统领美食世界钥匙的美食之主。一切都说得通了,每天早中晚餐桌上的美味秘密因为这样的伟大推论而解开。孩子不自觉摆出自傲的神情和姿态,看着父亲擦拭灶台附近被溅到油汁的其他地方,看着父亲洗净手走来——那么作为这样的父亲的孩子,自己上辈子一定是这样的美食之主的上司,派手下出来,为自己的人间活动探路——所以,这次出门前隐秘地透露消息给自己,一定是想要让自己的前世记忆苏醒——他牵着父亲的手,走在居民楼下,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然而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直到父亲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刚刚钥匙上有面糊味吗?”他摇头,看父亲俯身,贴耳,接着他听到:“因为我是掌管面糊进出人间的神!”浓烈的喜悦从他抬头向父亲的目光里亮晶晶地绽开。

  人鱼们群聚在码头聊天,声音很细很密,一种潮水声和另一种潮水声混在一起。两条人鱼从远处慢慢向这边飘来;这边开始有几条人鱼,接着是整个群体朝向她们,用水振动出的清锐歌声来作迎接,不同的玻璃状的乐声唱和,唱离,唱偏,唱反,最终在两条人鱼终于来到群体时渐弱再渐强,在最杂乱的地方一收成为一个和弦,结束。正常的空气振动声没多久就涨回来,初来乍到的人鱼开始接受热情过头的讯问,话题从在什么样的音乐领域有造诣延展到在陆上有没有喜欢的人,让小人鱼口忙耳乱,她的同伴和同伴的同伴嬉笑着脸看她,更让她心乱;她于是在第二次被问到“有没有男朋友”的时候哗一下钻进水里,引来一溜水面上的模糊的笑声。在凉凉的水中间,她看见了昨天晚上她们说的大水缸——它原来早就到了。她不知怎么有点生那个问敏感问题的朋友的气,尾一颤,用力朝那儿游去。她头上的群体也反应过来,一道道地在她身后的水里划出气泡。一条带头,一群人鱼在人流渐多的码头飞跃进为她们特制的客舱,水面上的白色气泡与人鱼的鳞光一样多、一样亮。

  每个周六,孩子都欢喜于能够进入父亲工作的渔船,看鱼和虾本来的颜色;而不是在学校胡思乱想,和同桌玩一些在纸上涂画的游戏——他不能否认这些游戏其实不算太无聊,但船上随便一支钓竿都能比过那里加起来的一切。——可今天父亲却拉着他走了好久好久,问起来,父亲居然说,以后都不会上渔船了。再问,他说,他要去做音乐。孩子惊异地看向他,可从下往上看不见父亲的脸。他小心翼翼地跟着下面的大脚,不知怎么有些忐忑,不敢再问一句去验证父亲刚刚的话。
  验证很快自己来了,父亲拉着他进站,他被车站里从未见过的人群聚集的方式吓到了,脚步更加靠向父亲,眼睛却一刻不停地转。看着看着,他才发现,在这个躺着人的、坐着人的、站着人的、走着人的地方——的领域,世界好像开始变化了。他走快两步,想看父亲一眼,可是看不到父亲,他的眼睛太亮了。父亲向候车厅的钟望去,掏出两张票——怪不得昨晚那么晚回来——他很快听到了一串奇怪的字母、数字以及它们的回声,抓着孩子快步走,孩子迈起有些疲倦的腿,用力攥父亲的手,感受到更大的力传回来,他头皮一麻,才认识到,有什么东西真的变了。
  他们的手在人造光和人声下出汗。

  人鱼的告别根本不算告别。她和她的同伴相互拍拍尾巴,从大缸跃到相比较小的小缸里,这就算一段时间见不到面了。她在卡车上没几条人鱼的缸里和新朋友搭一两句话,眼睛就飘向缸外,不再作声了。——同时,人鱼的交朋友也很难说是“交朋友”。她看过许多人的书籍,没有人是见面了,互相唱一段歌,就可以有无话不谈的关系的。——人的皮肤都粗糙得可怕,她上了岸,和大家一样去为人唱歌,自己的皮肤也会变得那么干么?她又为什么要上岸?——缸外的影像完全陌生,土地还真的全是黄的。车太快了,所有事物都一闪而过,只看到好多东西会发光,不只是头上的波浪——她突然有点呆滞。
  自己现在还在海里吗?
  她向缸的底部沉,尾巴触到底,弹起来,触到底,弹起来,她在这样的踱步里想一些不知道怎么想下去的事情。眼一花,她看到一条尾巴倏一下游过去,白金色的光被这条尾巴过滤出紫青色,她跟着这光看过去,回过神,不知怎么,突然笑出来。那个新朋友又窜回来,挡住人鱼脸上的阳光,用微弱的鳞光把它代替。

  孩子被轻拉一下,站出了座位,走几步,看父亲掏出票递给检票员。他又被拉一下,车厢沉沉的、清楚的杂音忽地变成了广阔遥远的喧闹。他的眼睛和他的脑子之间有哪一个慢了半拍,跟着另一个在不停转,怎么都追不上。他在游客、服务员、大荧屏环绕中一层一层地切换区域,迈向另一个世界的门一扇一扇地开,最后光一亮,出站了。他根本不记得从车上出来之后看见了什么,只知道面前的街道有许多车,许多人,然后没来由地感觉,有什么开始了。他的好奇终于被激发出来,面向父亲想说话,可“什么”和“为什么”两个词轮换着卡他的嘴巴,不知道要说哪个。父亲看了一会孩子的饶舌表演,笑着给他讲人鱼如何被发现,如何依托她们的好奇与人类的需要而与之达成音乐上的同盟,人鱼的歌声如何动听,以及他如何在捕鱼时解救过一条困在网上的人鱼,还听了她答谢的歌。看着光和影,听着头上彩色的嗓音,从站口走到有商铺和人流、有板砖地与高低建筑的地方,孩子有些目眩神迷——父亲突然喊了他一声,用下颌指指街上的一辆货车,告诉他,这就是人鱼。
  孩子向那边看去。

  人鱼发觉车慢下来,已经能看见,能看清楚人了。她看着人的衣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在这种对比中找到了差异与相同难以辨析的感受。她莫名地激动起来,奋力环缸猛转两周,抓住旁边人鱼的手,强硬地停住自己,立刻趴回缸壁,开始将看见的一切事物与自己在书上得来的一切想法和记忆混乱地吻合。她凝视着一切,趴在缸壁上的手不自觉地放松,卡车一下钻进建筑的高大影子里。她的脑内劳动使她有些过载,在一种似有非有的疑问中,她浮起一段记忆。当时她的同伴傻乎乎地被人的网捞起,远远地朝自己呼救,自己赶到时已经什么事都没有了,同伴还在朝着一个人唱一首答谢的歌。就是在那里,她听着歌谣,看见船头蹲着一位孩子,孩子透明地凝视着自己——这便是她好奇心的开端。从影子里逃脱,她瞥见好像哪里还有一个孩子。
  人鱼向那边看去。

  他们纯粹得毫无保留的目光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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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神社还是safari把我的首行缩进给吞掉了(´゚Д゚`)下次放假再补吧
这是一篇连环画,灵感是某一天自习课突然跑我脑子里的一张图,也是这篇里最后一幅画。
这幅画很像pixiv里不知道哪个画大场景的二次元大手子画的,内容是一个街道上阳光明媚,不清楚是男孩还是谁的人在和一辆卡车载的水缸人鱼对视的场景,给我的感受就是哇好浪漫好浪漫好二次元,我稍微脑补一下就把文章整出来了。
由于是画,我在写作时过分关注了视觉上的表达,由此发现了一些之前没注意到的针对文字上抽离出的画面的一些东西。许多思路跟着镜头这样的拍摄方式走了,而不是跟画画一样在构造画面的方向走,感觉十分奇妙。有机会其实我还想试试在文字里去创造、去构造一个画面;而不是像这一篇这样去拍摄,去找到一个画面。
精力很多都放在画面上,在写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是在写小说还是在写散文还是在写什么其他东西。这种算啥?是小说式的散文还是散文式的小说还是单纯的有人物及其心理的画面摹写,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最后我想了一下。哦!连环画!然后也不知道现在的连环画究竟是个什么形式有什么样的阅读体验就把标题写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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